李德仁院士自述:我的留学生涯(下)
德意志
到
珞珈山
【上文:李德仁院士自述:我的留学生涯(上)】
对我来说,留学德国是迟到的留学,那一年我 42周岁。德国是当时世界上摄影测量与遥感最先进的国家,我又是新中国第一位派到联邦德国学习航测的学者,我十分珍惜这个学习机会。
在德国两年四个月期间,我拼命地学习、钻研,不仅掌握了先进的科技知识,而且学到了很多做人、做事、做学问的道理和方法,这对我一辈子为人、为师、为学都有十分深远的影响。
要想成为一个成功的教授,
就必须看清学科发展方向,
带动更多的同学科和跨学科行家特别是年轻人去攻关。
一年时间做出博士论文
斯图加特大学和阿克曼教授给我提供了非常好的条件。我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。离开波恩大学时,有个德国同事送了我一辆自行车,我把自行车带到了斯图加特大学,每天早上从宿舍骑车到学校。中午吃食堂,一直工作到很晚才回宿舍。基本上每天都是在机房或办公室推公式、做实验, 做了几百组计算机仿真实验。 大概花了不到一年时间,我写完了论文,共324页,出版时因为太长,把实验部分梳理了一遍,做成缩微片,最终整理成200多页。
除了做博士毕业论文,我还一直关注国际摄影测量与遥感方面的研究动态。那时我的师兄张祖勋在国内做影像相关,我把收集到的相关文章和译文,以及我在德国看到的好文章,全部寄给王先生。王先生很高兴,把这些文章交给张祖勋参考。
1984年10月,我的毕业论文要接受专家审查。斯图加特大学规定,系里所有教授都必须参与专家审查,对论文提出意见。秘书告诉我,这个过程会非常慢,因为土木工程测量系有100多个教授。我说,王先生让我早点回国,希望能尽量加快进度。秘书把我的论文复印了6份,同时请专家审查,所以系里的内部审查很快就完成了。
找系外教授审查时,阿克曼找了可靠性理论的鼻祖巴尔达教授,请他 的徒弟封·米尔若教授作为我的外校审阅人。另一位系外教授,阿克曼推荐了两个人选,一个是工程测量所所长,一个是大地测量所所长。工程测量所所长年纪大些,文章比较容易通过,但他不会做出有针对性的评判。 大地测量所所长是一名数学博士及测量学博士,我的文章很多地方涉及数学,请他审很合适。如果他觉得文章好,一定会不吝表扬;但如果看到文章的毛病,批评也会很严厉。 经过考虑,我还是选择了大地测量所所长格拉法韧特教授。他看完我的论文后,非常高兴,不仅请我吃饭,还送我一瓶五星葡萄酒,并邀请我到他家过圣诞节。从此以后,我们就成了至交。
我的论文交出去送审后,斯图加特大学外事处的秘书给我打电话说:“李先生,我看你这段时间很疲劳,你房间的灯每天都关得很晚,要不我 给你找个机会去休假学德语?”我听后很是高兴。她给我安排了两个月时间,到德国中部的一个小镇学德语。学习高级德语不是每天上课,而是师生一起参观博物馆、看展览。这两个月的德语学习对我来说,是一种很好的放松和休息,也加深了对德国文化和德语的了解。
顺利完成答辩准备回国
我答辩的时间是1985年2月5日。斯图加特大学规定,最高分数是1 分,5分为不及格。如果想拿到1分,口头陈述时间必须控制在45分钟, 正负不超过1分钟。那时还没有PPT,要直接写在透明的模板上,然后投影到大屏幕上。我对着手表一遍遍练习。答辩是在一个很大的教室里,我讲了45分钟20秒。从此以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,讲课和作报告不看表, 凭感觉就知道控制好时间。 宣讲论文是公开的,但提问是不公开的。在另一个小得多的房间里, 由教授们组成的考试委员会提问。我答辩时他们问了很多问题,有简单的也有复杂的,我都能对答如流。阿克曼教授很高兴,答辩完后花钱为我开了一个小Party,老师和学生一起喝香槟,拍了很多照片。
在德国,毕业论文的评语是不对外宣布的。但因为我马上要回国,阿克曼在我回国前请大家吃饭时告诉我,有一个叫格拉法韧特的评审老师, 是德国洪堡基金会地学部的高级决策人,国际上著名的大地测量学家,看了我的文章后说:“我为此文而激动,它巧妙地解决了测量学上的一个百年难题。” 我的博士论文获得了1分加5星的好成绩,这也是斯图加特大学论文得分的最高纪录。
完成了论文答辩,2月26日我请大家吃饭,跟他们告别。席间,阿克曼站起来说,“李博士现在学成回国,我也不能留他,因为他老师等着他回去”。当时所有的中国留学生都跟我一样,抓紧大好时光,拼命学习世界发达国家的先进技术,一心想的是学到本事后回来为自己的国家所用。 阿克曼写了一封信托我转交给王先生,这封信相当于对我这两年工作的一个小结。信中介绍了我这两年的情况,阿克曼说和我相处非常愉快,他认为我很自立、很自强,理论知识也很好,“是世界级的水平”。他还对王先生说:“你终于可以找一个人来接替你的工作,放下肩上的重担了。” 因为那时王先生年纪比较大了,但还没有退休。
当时,有几家德国的研究机构想留我,我一一婉拒了。为什么谢绝呢?有一个细节可以看出我们那代人的心态: 当时阿克曼教授给我出邮资,我和妻子朱宜萱每个礼拜通一次信。当我在信中告诉她我马上要答辩时,她写道:你已经老大不小,快45岁了。 几十年来你一直在学习,一直在花国家的钱 (当然也花了外国人的钱)。 你还不如一头牛呢,到现在都没挤出一点奶来,现在到了该回国“挤奶” 的时候了。 确实,学到本事就要给国家做贡献,这是我们那时心里最真实的想法。2月29日我毫不犹豫地回国了。
阿克曼教授给我的宝贵财富
阿克曼教授给我最大的一个启发,是如何当老师和带学生。王之卓先生、阿克曼教授,这两位老师都没有在我的文章上署过名。 阿克曼说:“你给我当徒弟,是我沾你的光,我从你的研究里了解到好多新东西。你写文章,我实际上并没有怎么帮助你,我不署名。你如果要感谢我,写一个致谢就可以了。” 阿克曼还多次跟我说:“你回去以后,要挑起王先生的担子,不要让他太辛苦。你在我这里学习时,一直在机房里推公式、编软件,你回去以后如果当了教授,要转移研究的重点。”
我当时不太懂他这话的意思。他解释说,要想成为一个成功的教授,就必须看清学科发展方向,带动更多的同学科和跨学科行家特别是年轻人去攻关,自己则主要是对项目研究制定好方向和路线。回国以后,你的任务,第一,要坚持教学,要写书,要发现好的学生;第二,要看方向,通过各个渠道向国家写建议书,争取大项目,这样就可以汇聚更多的人来做研究,让年轻人更好地提高和发展。这个思想,可以说是我在德国两年学习的最大收获。 我们学科后来能够做大做强,阿克曼教授功不可没。
现在很多教授,包括武汉大学的一些教授,还没有悟出这个道理,还满足于自己编软件、 推公式,这样的教授难以做成大事业。中国由于漫长的封建社会、科举制度的影响,人们比较注重自己埋头用功,认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科学家。如果热衷于组织科研、策划项目,有的人就会认为你不是真正做学问的。这是一个误区,这个误区在武汉大学也存在。但是在西方,大家都有共识,一个人年轻时当学生,要拼命学习钻研,要推公式编软件写文章;当他变成教授、所长、系主任时,眼光就不能只放在这些事情上,而是必须看学科的方向、国家的需求,立 一个又一个更大的项目让大家来做。 把中国的科研从个人劳动变成团队工作,这是非常重要的变革。如果武汉大学有更多的老师能认识到这个问题,武汉大学的学科发展会更好。 我们中国不缺少自己埋头苦干的人,而是缺乏团队合作。我们的好多学科强不起来,我认为关键在这里。阿克曼说:“像我这个年龄的人,已经老了,我跟我的学生比,在具体的问题上都不如他们,他们钻得很细,在每个学科方向点上钻研,已经超过我了,我要向他们学习。但是我为什么还要存在呢?因为我在高处看方向、做指挥,看他们怎么走,这是我的本事。至于具体的推公式、写软件,要放手让年轻人去做。”
阿克曼的这种战略眼光,对我是极大的启发 和教育。阿克曼在各个方面对我都非常关心。我1982年10月份到德国,1983 年9月份,武汉测绘科技大学请阿克曼讲学一个月,阿克曼就问我,你想见你夫人吗?我说我们国家规定两年以后才能探亲。他说我带你回去可不可以?我说那我做什么呢?他笑着说:“那你当我的翻译吧,你做翻译有两个好处:第一能看你的夫人,第二我可以少讲一点,你多翻译一点。” 出国之前,我就把世界上所有摄影测量与遥感大家的作品都看完了, 对他们的学术思想都有比较深的了解,对阿克曼的了解就更多,所以我和阿克曼配合得很默契。随他回国讲学时,教室坐满了人,他们惊讶地发现,阿克曼讲得并不多,李德仁倒讲得挺多。其实阿克曼事先就跟我商量好了,他点到的内容我尽管讲,他相信我会把他的想法讲出来、讲透彻。
阿克曼80岁那年,正逢王之卓先生百年诞辰。我邀请阿克曼到中国来,给他做了八十大寿。2013年我回德国看望已退休的阿克曼和格拉法韧特教授,阿克曼感慨,“你把导航、遥感、GIS集成做得那么好。而我们两个德国教授,一个是做导航的,一个是做遥感的,当年怎么没想到好好合作呢?”
本文节选自《不停歇的创新——李德仁院士学成归国 30 年回顾》,作者为李德仁院士,2016年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。
《武汉大学学报·信息科学版》编辑部已得到李德仁院士和武汉大学出版社的授权,在微信公众平台转载本书部分内容。
整理:肖珊
扩展阅读:《不停歇的创新——李德仁院士学成归国 30 年回顾》
公众号ID:GeoInfoSciWhu
武汉大学学报信息科学版
国际影响力优秀学术期刊
EI索引源刊
全国高校百佳科技期刊
全国优秀测绘期刊一等奖
学术|权威|科普|有趣
--投稿邮箱:whuxxb@vip.163.com--
-GeoInfoSciWhu-